郑珉中先生说:什么是“百纳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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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世的七弦琴中,有一种琴叫作“百衲琴”。仅从它的形式、漆色、断纹、声音而论,它并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特点,但从龙池风沼向腹内看去,就会发现这种琴的木材是用若干小块木材拼合而成的。这种用特殊手法制成的琴,《琴史》上就称之为“百衲琴”。
一、百衲琴的由来
衲是几经缝补的僧衣,百衲言其补缀之多。将其义推而广之,于是把拼凑成材的琴就名之曰百衲琴,后来又把拼凑完整的宋元版古籍称之为百衲本,用以说明这种琴和书的特点,也说明这种拼凑并无损于它们应有的价值。
百衲琴的创始,史称发生在唐代,有出自雷威和李勉两种说法。雷威是四川斫琴高手,得名于盛唐之世。李勉是安史之乱跟随太子即位于灵武的宗亲之一,他本来生活在长安,也是一个古琴家,后来经肃宗、代宗朝,历官至宰相。
关于李勉制百衲琴事,据《旧唐书》称李勉“好古尚奇”,“妙知音律,能自制琴,又有巧思”。《新唐书》说勉“善鼓琴,有所自制,天下宝之。乐家传响泉、韵磬勉所爱者”。《历代名画记》说:“公手斲雅琴,尤佳者曰响泉、曰韵磬”。《琴史》载:“勉有所自制,天下以为宝,乐家传响泉、韵磬皆勉所爱者。或云,其造琴,新旧桐材扣之合律者,裁而胶缀之,号百衲琴,其响泉韵磬,弦一上十年不断,其制器可谓臻妙,非达于琴者,孰能与于此乎”。《国史补》说李勉“雅好琴,尝斲桐,又取漆筩为之,至数百张,有绝代者,响泉、韵磬自宝于家。”
至于雷威造百衲琴事,仅《云烟过眼录》有两条记录说:“李公路所藏雷威百衲琴,云和样,内外皆细纹,腹内容三指,内题云:‘大宋兴国七年,岁次壬年,六月望日,殿前承旨监越州窑务,赴仁济再补修。’”又云:“吴越王宫百衲,雷威琴,极薄而轻,异物也。”
李勉造百衲琴的记载皆出自唐宋人手笔,且明确指出他是个好古尚奇,有巧思的人。用漆筩及合律的桐木块胶合成材斲制古琴之说是较为可信的。雷威造百衲琴之说,虽然只有元朝人两条记载,但就传世唐琴来看,原诗梦斋旧藏的唐雷琴“九霄环佩”,清宫旧藏的唐宫琴“大圣遗音”两琴面板,都是用两三块木头拼合而成的。原汪孟舒旧藏的唐雷琴“春雷”与李伯仁旧藏的“飞泉”,皆以杉木斲成,而显露于外的纳音,乃是用桐木镶嵌而成。可见琴面拼合镶嵌之法,是盛唐斲琴家已经采用的。当然,上述琴上的拼接镶嵌,比之百衲琴,自有质的不同,因为百衲琴是“众材皆小,缀葺而成”,所以不能与局部拼接桐木纳音的琴等量齐观。然而盛唐雷氏既已采用拼接镶嵌纳音法制琴,从而用碎桐木拼凑纳音造成百衲琴也完全是可能的,故元人的记述也是可信的。李勉的记述既多且详,是由他的身份地位所决定的,可惜他造的数百张琴皆未流传下来,今已不可得见了。
二、百衲琴的真伪
在传世的百衲琴中所拼合的木块,其形状大小并不相同,所见有龟纹形、银锭形、长条形和方块形四种。前两者形体较小,而后两种则较长大。在这四者当中,有的木色不一,纹理错综,有明显的缝隙与拼接痕迹。也有木色一致,纹理相通,无拼接镶嵌之痕,有刻纹填漆之象。从这两种现象来看,前者好象是真百衲,而后者必假无疑。其实这两种都是假百衲。有人说,只有拼合的木块痕迹透出漆胎显现于断纹中间的,才是真正的百衲琴。不然,不过是在琴腹纳音部位做了一点加工,镶嵌了不同形态的木片而已。
传世百衲琴中,木块透过漆胎,显露于断纹之中的,笔者有幸见过两张,皆明斲仲尼式琴,黑漆,发牛毛间冰纹断。一为查氏照雨室旧藏,后归古文字学家陈梦家所藏。一为郑氏百瞻楼故物,后归教师曹桓武所有。前者的铭刻腹款记录已失,因年久不能记忆。后者因摩娑日久,记忆犹新,其腹款为墨书寸楷。“大明嘉靖壬子孟秋之吉。云沓子获古桐材雅制。洪都琴士涂思桐,仿李勉百衲式断”。琴背池上刻楷书“百衲”二字。池左右刻楷书铭文:“百衲斯成,五音斯备。清浊纯和,合乎天地”。池下刻九叠文大印篆“治世之音”四字。其下刻行书两行:“此琴余得自丁巳秋日,喜不自胜,因识之”。并刻回文印篆“景其濬印”四字。二琴底面漆中均隐现纳音处之木块拼合环扣之纹,以镜折视腹中底面状况,赫然皆为一块整木,并非拼接者,而漆面所现之者,乃在琴胚上刻划痕迹并施以漆灰的结果。可见虽表面出现木块痕迹,依然是一张假百衲,而真正“众材皆小,缀葺而成”的百衲琴,实在是至为罕见的。
三、百衲琴中的重器与名品
传世为数不多的唐宋古琴已属于琴中的重器,而唐宋古斲中的百衲琴尤为稀少,已经见到的仅有两张;唐斲百衲琴为辽宁省博物馆所藏的“九霄环佩”。宋斲百衲是吉林省博物馆藏的“松风清节”。
“九霄环佩”琴为伏羲式,通长122.7厘米,肩宽21.1厘米,尾宽15.5厘米,底厚1.2厘米,栗壳色漆,琴面经重髹呈朱膘色,鹿角灰胎。其断纹,面上为小蛇腹间牛毛纹,底为蛇腹间冰裂纹。蚌徽。琴背轸池下方刻篆书“九霄环佩”四字,其下刻三寸许方印,印文篆书“夏氏泰符子孙永宝”八字。圆形龙池的下方刻一方印,印文篆书“清和”二字。凤沼为椭圆形。由池沼向内看去,腹内作长方形条状百衲纹,木条纹理错综,有明显的拼合特点。漆之表面,断纹中无条状纹,两侧断纹贯通,未见重合痕迹,知为拼合纳音之作,属于唐琴中镶嵌桐木纳音的一类。腹中无款字痕迹,岳尾为紫檀所制。其髹漆工艺、时代风格、尺度与琴面弧度皆与中国历史博物馆所藏“九霄环佩”琴极相似。其“清和”二字大印又与上海吴金祥氏旧藏“至德丙申”款之“九霄环佩”琴上所刻相同,因知其为中唐所制。在百衲琴中,自然属于重器之一。
“松风清节”琴为仲尼式,髹朱红间栗壳色漆,鹿角灰胎,通身发蛇腹间冰裂断纹,玉微。琴面作弓形,较为圆厚,底亦具圆鼓状。通长116.4厘米,肩宽18.6厘米,尾宽13厘米,肩自三徽始,腰在八徽一分至十二徽间,池沼作长方形,池上方刻寸许欧体楷书“松风清节”四字。池内作寸许六方龟背百衲纹片,木之纹理上下相通,知为刻纹填漆之假百衲。池内原刻寸许楷书腹款“大唐贞观五年,雷击良材,雷霄监制百衲”。其音松古清脆兼而有之,无论断纹漆色、音响效果,均属上品。不过据文献所载,唐西蜀雷氏第一代制琴人始于盛唐,并非初唐之世的人。而琴的内部构造与外部形制风格,又与唐琴或盛唐雷氏琴都不相同。就其形制风格与髹漆工艺而论,“松风清节”显然不是唐琴,而是北宋人所造的一件唐琴伪品。然而,作为一张北宋古斲,在刻纹填漆的百衲琴中依然不失为一件最古的重要作品。
除上述唐宋二琴外,北京的琴坛上曾经有过两张百衲琴最为琴人所称道。第一张是原诗梦斋旧藏的“崑山玉”,琴为仲尼式,黑漆,蛇腹纹,银徽金边,其上阴刻十二律和闰的字样。琴背作长方池沼,腹内纳音处为木块拼合。轸池之下嵌约三寸见方的青玉一片,温润无暇疵。其下方刻寸许隶书“崑山玉”三字,其两旁刻“诗梦斋所藏琴,此为第一”行书题记十字。龙池左右刻行书铭文“雅韵清幽鸣玉佩,良材高洁发崑罔”两行十四字。池下刻行书铭文有“毓质于峄山之阳,发芳于咸池之侧……”等语。并刻有“子安甫”等篆文小印二。足上方刻篆文大印一方,“周鲁封宝藏”五字,左有“希世之宝”印一。沼之两旁刻行书题记:“此琴唐斲宋嵌,音韵清绝,隶与诗句似李北海手笔,周鲁封为国初琴家,其赏识可知矣。余得自丁巳秋日,喜不自胜,因识之”。并刻回文“景其濬印”一方。沼下刻圆印篆“子孙永宝”四字。此琴后归完颜衡永所藏,四十年前与王世襄先生同观于衡永斋中,试弹七弦,音浮琴面不能入木,与琴背题识大相悖谬,因请教于诗梦斋弟子古琴家汪孟舒先生,汪氏云:“诗梦斋之‘九霄环佩’乃唐琴中之重器,从杨时百‘无上’两琴跋语中可以证明。‘崑山玉’被定为宋斲,诗梦斋称为第一,实为九霄环佩去后之事。其音原极清润,后因被其后人损坏经过外行重修,故有如今弦木不应的情况发生。”这张“崑山玉”,曾被北京古琴家关仲航之弟子,荷兰国琴人高罗佩氏收入所著《琴道》书中,附有图象,款识均极清晰,为外国人著录我国私人藏琴的首例,其为琴坛所见重如此。第二张是未加铭刻的齐头师旷式琴,琴面弧度较平,宽大逾常器,黑漆,发大蛇腹断纹,蚌徽。琴背作圆形池沼,纳音为二三寸之方木拼合,未见腹款痕迹。其音雄宏松透,能于远同,数琴合弹,声音俱为所掩,为传世古琴中佳品之一,琴人或以宋琴目之。原为《老残遊记》作者刘铁云旧藏,后经上虞罗氏的推荐,被收藏家中州张氏平复堂主人所购得,因其发青松透雄宏,遂为当时北京琴学会同仁所推重。可惜这两张百衲琴均于十年动乱中失去所在,不知所终。传闻老残百衲,曾被不肖之徒从某文物处弄去之后,企图将其盗运出国,幸经国家有关方面缴获,故今犹在国内。“崑山玉”与衡永家藏其它古琴文物一同流散后,琴被某协会已故成员肖某以微值取得,秘藏于家,今犹在其后人手中云。今述及二琴,并记其颠末如此。
四、百衲琴的最后制作
在清宫收藏的众多古琴中,有一张百衲琴。名曰“峨嵋松”,其制作工艺特点,与所有的传世百衲琴完全不同。它不是将木块拼合痕迹蕴藏于内,而是琴之外表不施髹漆,使木块拼接形迹完全裸露出来,形成一片锦纹般的效果。其制作方法是将紫檀木片加工成形后,以包镶之法拼贴于桐木琴胚之上,成为一张紫檀制的百衲琴。这在传世古琴中极为少见。用同样手法制作的琴,在成都还见过两张,一张是全用竹片包镶成的竹琴,一张是用杂色木块镶成的,两琴的制作年代均晚于“峨嵋松”琴,工艺亦较为逊色。
“峨嵋松”为紫檀百衲琴,通长126.8厘米,肩宽17.7厘米,尾宽13厘米,底厚1厘米。琴之上下两面皆以一色紫檀龟背纹状木块所拼合,大小均整,合缝严密,滑润光洁,完善优美。且琴面肥厚,弧度适宜,自是精于包镶工艺与擅长斲琴者的合作。琴之边侧髹黑漆,发小蛇腹断纹,是经历了相当岁月的明证。金徽已脱缺不全。琴背长方池沼如常制,腹内未见款字。其外,轸池下横刻隶书题名“峨嵋松”三字,其下刻“乾隆御赏”大印一方,印下刻汪由敦,梁诗正题句。龙池左右刻励宗万,陈邦彦、张若霭、董邦达题识。池下方有裘曰修的题词。书写镌刻,备极精工。填敷五色,绚丽沉着。古色古香,不同凡响。凡清宫乾隆御赏之琴,皆有同样印章及以上七人的题句,其中不乏宋元古斲与名手所制精品。这张紫檀百衲琴。虽然不是末元古斲,自不晚于明末之世,就其制作与铭刻而论,这张琴无疑是当年乾隆皇帝所欣赏的古琴之一,是一件具有历史价值的宫廷文物,也是传世百衲琴中最后的一种制作。
五、百衲琴浅析
在记载李勉、雷威制造百衲琴的上述文献中,对于这种琴的音响如何均未作具体表述,只有南宋赵希鹄在《洞天清录集》中才讲到百衲琴的声音问题。他说:“湖南范氏曾守土,号范连州,自能斲琴,今有一琴在折彦质参政家。其琴乃用方二三寸许小桐木片以胶漆凑成之,名曰百衲。弹之与寻常低下琴无异,此何益哉。木不成段,声必不应,又为漆所碍,其窒塞可知,折氏至今宝之,尤可笑也。”达段记录说明,有一种用二三寸许的方形木块凑起来的百衲琴,是宋朝的制作,是唐代条状百衲的发展,这为研究百衲琴的历史提供了参考依据。它也说明,真正通体用木块拼凑成的百衲琴,其音响效果是很不理想的。“木不成段,声必不应,又为漆所碍,窒塞可知。”这种来自实践的认识,是合乎情理,令人信服的。“崑山玉”当年音极清润,能成为“九霄环佩”去后诗梦斋中的第一琴,景其濬在题跋中早已讲明了原因,那就是先断后嵌的问题。虽然景氏“唐斲宋嵌”之说不足为断代的依据,但说明这张百衲琴并非真是用小木块拼凑而成则是明白无误的。老残百衲,声音健美,曾窥其腹内,其边侧琴底亦并无拼凑痕迹,可见它也是一张假百衲琴,所以才能发出优爰之音而无窒塞不应之弊。
《琴苑要录》中说:“琴为无声之乐,务存细紧”。所以有些古人才对发音窒塞不应的百衲琴也不嫌弃。然而从斲琴名家的出现可以说明,自唐、五代以来,人们就不断要求古琴具有松透清润的音响效果,于是斲琴者既要选出透润的琴音,又要仿效前贤制造百衲琴,这就是假百衲琴得以发展的原因,所以今天传世的百衲琴都属于假百衲一类。其中以小木块拼凑纳音的假百衲琴,应该说是受盛唐雷威的影响才产生的,因为雷威创造了以桐木镶嵌纳音之术,从而启发了用小块桐木拼镶纳音的制作,也不能排除雷威就作过这种琴的可能。当然,他制作之初,其目的可能并不是为了制造假百衲琴,只不过是为了用小块桐木拼成镶嵌的纳音而已。看来制作真百衲琴的人,可能只有《琴史》上的李勉和《洞天清录集》所记的范连州了。
象“峨媚松”这样的紫檀百衲琴,不可能是圆满适用的弦乐器,然而它却是自唐人创造假百衲琴以来,最后的一种发展形式,是传世古琴中少有的制作。这种不加髹漆、紫檀包镶百衲琴的出现,说明自十六世纪以来,古琴开始变成富有者附庸风雅的室内装饰物。同时也说明古琴音乐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还是受到重视的,所以才制作出这种装饰性较强的紫檀百衲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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