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课堂︱古琴的“移情”与音乐形象
水仙操者,伯牙之所作也。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先生曰:“吾能传曲,而不能移情。吾师有方子春者,善于琴,能作人之情,今在东海上。子能与我同事之乎?”伯牙曰:“夫子有命,敢不敬从。”乃相与至海上,见子春受业焉。【:“乃与伯牙俱往,至蓬莱山,留伯牙曰:‘子居习之,吾将迎之。’刺船而去。旬时,伯牙延望无人,但闻海水洞涌,山林杳冥,怆然叹曰:‘先生移我情矣!’乃援琴而歌,作水仙之操。”】
——蔡邕《琴操》
“伯牙学琴”中的“传曲”与“移情”不仅仅显示出了授琴的某种限度,也指示出了许多人学琴和弹琴的困境。呈现一首琴曲与一首有情感和表达的琴曲之间的差异在于:呈现出一个由各种音符组合的曲子,还是一个饱满而富有韵味的音乐形象。伯牙从自然(“海水洞涌,山林杳冥”)中寻找到了他对某种时间性(在虚空中的行进)与空间性(深度和色彩)的琴曲表达。表达,自我无论是向内还是向外,都是需要的,否则琴曲只是平铺直叙的音符组合。
《伯牙鼓琴图》元·王振鹏 现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而音乐形象从进入弹琴状态伊始就开始了。琴曲的第一个声音稳定与否,已经酝酿在这一系列的预备之中:坐下,调身,调音,伴随之的调息与调心,起势。之后,第一音的开始决定了全曲的基调,而这对于每一首琴曲都不一样。
古琴音乐作为一门语言,也遵循语言的基本元素。如果说汉语这门语言从基本元素“偏旁部首”开始,造“字”,之后组“词”,随后造“句”,最后结“章”,那么这种“字法”-“词法“-“句法”-“章法”的层进关系也可以类比古琴:手指法,吟猱淖注等,乐句的走向,乐曲篇章。
同时,音乐语言又是抽象的。乐曲篇章的完成是某种音乐形象的呈现过程,如同査阜西先生所说的“坚持古琴曲内容的表现”(《査阜西琴学文萃》颐和琴社校注版第341页)。所以,这里反而有一种逻辑上的倒转:我们需要将这门抽象的语言以形象化,反过来以整体的音乐形象去内观哪怕是琴曲中相当于“偏旁部首”的局部。这就要求我们不仅仅只关注到技术上的“声”,更重要的是关注到有表达意味的“韵”。例如一个散音的表达既可以重而快,也可以重而慢,轻而快,轻而慢这些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
心中的琴曲音乐形象越具体,细节越充分,越能指导手上该如何弹奏。例如与《流水》比较直观的拟似形象性有所差异的是《高山》。
首先,高山与土坡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的“沉实”,另外,不一样的高山,好比黄山,华山,泰山各有其特点,秀、险、稳各各不同,故而旋律铺排展开也应该根据不同形象而变化。
进一步,高山的“高”该如何体现呢?对比、高低的对比是其中一种方式,随之而来,琴曲的轻重、音色、节奏等就需要服务于这一对比。
《溪山行旅图》北宋·范宽 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之后,也许还可以借道郭熙的《林泉高致》所提出的山的“三远法”(高远,深远,平远)继续拓展这个音乐形象:“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去发现山的更多视觉层次。
又或者,这高山既可以有宋人的巨幛山水的形象,也可以有元人写胸中丘壑的意境,也可以有明清在笔墨程式上的深化?如果琴曲的音乐形象是面对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必然是不同于倪瓒的《虞山林壑图》的。借道对可游、可观、可卧的山水画的图像直观,可以扩展当代人贫乏的自然经验。
总之,如宗炳所言“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文人的琴与诗书画其实是相互完成的,成为某种生命情志的共鸣,抚琴时的“移情”也会发生在此。
因此,要转变弹琴的思路:指法,吟猱绰注的修饰,旋律节奏都是为琴曲整体的音乐形象服务的!有了音乐形象,才让琴曲有了结构以及完整性,那些局部的细节问题才会迎刃而解:根据音乐形象的需要去炼指,而不是不断重复地记忆各种指法要点。这样才能不仅弹出已经弹过的曲子,还可以在这个音乐形象的指导下弹出未弹过的曲子,将外界的干扰因素(别人打断,上台演奏,调不合曲……)降到最低的地步,弹琴达到了完整演绎所追求的音乐形象的目的。
相同的乐句在不同弦、徽上都可以弹出,弹琴时关心的应该是我们所演奏的音乐,而不是死记硬背哪一根弦或哪一个徽。用什么样的指法,选择哪一根弦哪一个徽分,都是为音乐服务的。例如尝试正调定弦,不紧五弦的情况下如何弹奏《阳关三叠》。
当然,需要明确一点的是:音乐始终是抽象的,不要试图将每一个音符都对应或附会一个具象的东西。
1,研读琴谱,去发现规律。例如分析《酒狂》类似于西方音乐的回旋曲式的结构,有利于我们记住全曲节奏性的律动,主要旋律的重复与移位。《春晓吟》以羽音开始与结束的调式符合宫起宫收,商起商收的“起调毕曲”规律,同时全曲多处角音与羽音的相和,构成激荡回响的基调。
2,多听其它人的录音,例如老八张,对于触动自己、产生共鸣的录音部分重点圈出来,研究其出处,如何表现,弹奏手法等等。借助前人对同一首琴曲的表达,去学习建构自己对音乐形象的理解。同样地,聆听西方音乐也有类似的裨益。
3,多唱谱,因为吟唱节奏的句逗最为直接体现在手所操控的旋律上,这就是所谓的“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丝者,丝之声也,出乎手;竹者,竹之声也,出乎口。歌者,口也,心之声也,肉之为也,岂假竹而有乎?可以知自然之道矣”)。“肉”作为身体,连接着“心”与“气”,最切近了“自然”。关涉到《诗经》的诗论也有类似的表述,《毛诗序》云:“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因此,旋律的走势与乐曲的表情体现出内在的吟唱节奏,“心板”的律动。例如《良宵引》结尾的泛音段落,如珍珠般颗粒分明,同时又是一气连成一条项链一般,中间并不断开。手上弹奏的连贯与否是心板节律的反映。《春晓吟》开始的散音段落以一个八度拉开了一个广阔的空间感,大地从广袤深沉中渐次苏醒,万物勃发的情境由此展开。同样,大地空间的延展性也体现在心板上。
而在方法论上,我们又是遵循“节拍器——手拍——脚拍——心板”这个进路来进行:从最基础的节奏规范开始,通过节拍器这个“物”的法则去规范手、脚打拍子的节奏,直至完成心游物外的“心板”;反过来,以心板去表达琴曲的音乐形象。这种法则与自由的完成,除了多练习,别无捷径,这个原理可以类比“读书百遍,其义自现”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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