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打谱的《西麓堂琴统》等琴谱都为明代琴谱,明代琴谱的减字谱只记徽位不记徽分,如左手按七徽六分位置就记写七八,意即“七徽八徽之间”,而非七徽八分,弹琴者凭目光和听觉会找到七徽六分的位置。记录徽分是清初徐青山《大还阁琴谱》的发明,他把徽位之间分为十等份,琴谱上直接记录七徽六分为“七六”、十徽八分记录为“十八”等等。
那么在琴弦音高调准之后,左手手指按谱上所示徽分按音,音高一定是完全准确的了?不,有误差,音位越高,误差越大,到上准的误差甚至大到四分之一、三分之一音,有时竟达半个音!
那么,乐谱所示之徽分既有“名不副实”之虞,原因何在?弹琴者如何适从?
只要不写错徽位,弹琴者对徽分记录的精确与否并不十分在意,因为弹琴时目光的斜视角度看徽位并细至徽分会有误差,眼睛本来就只能看个大概——这是其一;古琴的琴弦与琴面有距离,左手按弦后琴弦的张力加大,发音会偏高。而减字谱记录的徽位是按照琴弦的弦长比来设定的,这样的设定并不把按弦后琴弦张力的误差计算在内(泛音不需向琴面按弦,不会改变琴弦张力,因而没有误差)。这时在“下准”误差极小,“中准”渐至“上准”的五徽、四徽处误差越来越大(不同的琴的琴弦与琴面距离高度不一,误差的大小也千差万别),若完全按谱上标记的徽位、徽分按音,弹奏出的音一定偏高。弹琴者应该对这种误差心中有数,在按弦时凭听觉调整位置而取得音准,调整音高本来就是必须的这是其二。所以,即使是准确的徽位、徽分记录,在“准确的”弹奏中也会有误差,那么对于一个有音准辨别能力的弹琴者来讲,在弹奏时左手能不能按在准确的音高位置上,主要是依靠耳朵的听觉而不是用眼睛看谱面上的徽分来分辨。
古人记录减字谱采取一种“粗疏”、“简略”的概念主要是在节奏的表达上,在徽位的记录上自然也会有所反映。
早在明代《西麓堂琴统》等只记徽位不记徽分的琴谱中,十一徽在按音弹奏时,左手并不按在十一徽,而是按在十徽八分的位置。关于这一点,《西麓堂琴统》卷四之“调弦法”上指出:“此弦按十一徽调之不应,盖在第三弦十一徽微上而应也,谱中欲写十一徽微上字,恐太繁,故于此重辨使学者知之。”在古琴徽分记谱法尚未发明的明代,这里的十一徽实际上应为“十一徽微上”,即按在十徽八分位置,这种情况还涉及八徽要按在七徽九分位置,如《梧冈琴谱·文王操》等。
这种发生在十一徽、八徽上“名不副实”的情况其他明代琴谱都没有像《西麓堂琴统》那样详加说明,而成为一种大家都知道的约定俗成的习惯。即使不知道这种记谱中“名不副实”的缘由,弹琴者也会因这一音的空弦按音的应和或者音乐感觉来修正“调之不应”的按弦位置。《西麓堂琴统》廿五卷的《明君》是非常少用的外调定弦——间弦调定弦。在这个特殊的弦调上,第八段某些在两徽之间下准的音位亦有作“粗疏”、“简略”的记录,如十二徽、十三徽之间的音(靠近十二徽)记为十二徽,我想这也可能是因为十二、十三徽共有四个字符,已不能适应减字谱的记写习惯了,只好写上十二徽这个近似值的位置。所以,古谱记录的“粗疏”、“简略”,不仅仅表现在节奏的表达上,徽分的记录也早就有此类倾向。
无论是明代还是清代的琴谱,弹琴人在操缦过程中,按音的准确与否,主要应依靠耳朵的听觉而不仅仅是用眼睛来分辨——这也是徽分记录“粗疏”甚至“名实不符”能不知不觉地被接受、行得通的原因,也是历来一些琴谱徽分记错却长期不被发现不被纠正的原因。
二〇〇二年二月于南京艺术学院寓所
成公亮,1940年出生于江苏省宜兴县;1960年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高中部古琴专业;1965年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理论作曲系;“文革”期间在北京中国京剧团、山东省京剧团参与《红灯记》、《奇袭白虎团》等京剧现代戏的音乐创作;1984年调入南京艺术学院音乐系工作,任音乐理论、作曲、古琴教师。古琴先后师承刘景韶、张子谦先生,其演奏主要在广陵琴派传统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风格,具有深细的人情味。表达对大自然的感受和对人生的思考,或温润柔情,或炽烈深沉。其修养深厚而又直接取源心灵的演奏,被认为是“内心情感的极致”。
“秋籁”,秋天的声音,大自然的声音。“秋籁”琴,成于唐玄宗开元三年,距今千年。成公亮先生在“秋籁居”抚琴、打谱、作曲、钻研琴理,并往返于山水、田园。在冥思静想中,梳理大半生的琴学研究。古代琴曲和天地自然、人生理念的关系,古琴传统与时代的关系,在弹奏和思考中纷纷显现。“秋籁居”的文字与琴音,同样地深沉、淡定而圆润。以“秋籁”琴弹奏出的旋律,等待有心人谛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