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乐器丝弦声韵的再认识 | 沈正国、陈书明|

芯弦为钢丝,中间缠丝弦,外层缠尼龙的钢丝尼龙弦

,外层缠尼龙的钢丝尼

一、钢弦替换丝弦的
“进化生存”与“文化割裂”
中国乐器“八音分类法”有“丝”类,意味着两千多年前的周代已流行丝弦。虽然千百年来乐器用弦亦出现了羊肠、牛筋、马尾等多种材料,但丝弦无疑是流传至今的弦乐器文化符号。从奚琴到二胡,从唐代琵琶到近代琵琶⋯⋯无论乐器形制如何演化都有丝弦声韵贯穿始终,甚至影响到了周边国家的乐器文化。
然而,进入20世纪中叶,在一场新时代“乐器改良”的热潮中,几乎所有的弦乐器都完成了钢弦对丝弦的替换。从乐器发展史的角度看,这次弦乐器的声学品质几乎是瞬间“刷新”,连明显的过渡期也没有。
丝弦式微已经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在钢弦“一统天下”的当下,我们极目乐器文明、丝弦文化的历史长河,再回望当年的这场“琴弦革命”应该有诸多“再认识”的必要。
这次“钢弦替换琴弦运动”看似一次乐器改良的结果,实则是一次乐器文化的变革。客观而言,在民族器乐交响化的大背景下,以钢弦的亮度、强度、张力和稳定性等优势,替换在这些方面“羸弱”的丝弦,这种“进化”的确使许多传统弦乐器在“激情岁月”得以“适者生存”。而另一方面,多少年来“三五知己、丝竹雅集”的传统音乐文化生态也受到了巨大冲击,贯穿乐器发展数千年的丝弦声韵也就此几成绝响。这样的一种“文化割裂”也使千百年来传统器乐自修正心、自强明志、自娱怡情等“内向”文化属性,开始转向讴歌与宣扬等“外向”特征,产生了不言而喻的影响。
这次琴弦替换不仅使乐器改良导致了音“质”的变化,更在一定意义上是文化层面“质”的“嬗变”,对传统乐器文化、音乐文化乃至人文精神的解读传承都产生了“基础性”的影响。

二、可以替换难以替代
——音源琴弦是乐韵之魂

半个多世纪前的“钢弦风暴”可谓是在“天时、地利、人和”中应运而生。虽然钢弦的金属声韵与丝弦声韵差异明显,但缘于乐器的结构形制没有根本性改变,从而保证了各种弦乐器“基础音色特征”的美学印象不变,至少不会把二胡听成板胡、琵琶听成柳琴。而钢弦明亮的音色和稳定的音质,正是时代精神和器乐发展所需要的“强音”,舍弃点“丝韵”也不足惜。
然而,相对钢弦的金属之声而言,“道法自然”的丝弦情结已在人们心中盘桓了两千多年,其中蕴含着人们对那种温润、自然、宽松、沧桑等“天籁”色彩的审美认知,那是一种建立在“礼乐正声”、天地大道等传统人文意义上难以磨灭的集体文化记忆,不可能一朝“失忆”。因此,在钢弦实验之初,就有在金属芯弦之外加缠蚕丝、尼龙等工艺,以期遮蔽一下“金声”而多留一分“丝韵”。另外还有参照丝弦制法的钢绳琴弦试制和应用,同样出于对丝韵的留恋。一些古琴、京胡等弦乐器的操弄者,甚至从未舍弃过使用丝弦。

50年代卫仲乐先生在上海电台,用丝弦琵琶录制的《阳春白雪》片段

所谓激弦而鸣,琴弦恰如弦乐器的“心脏”,钢弦替换丝弦好比实施了“换心”手术。虽然使得各种弦乐器在新时代环境中使得“存活”,但丝韵之“魂”的缺失,无论在弦材物质上还是文化心理上,都是钢弦“金声”难以弥补和替代的。即使从艺术多元化的理念出发,弦乐器的类别中也应该让丝弦“魂归故里”,占有那无可替代的一席。

芯弦为钢绳、中间缠铜丝和丝弦,外缠尼龙的古琴弦

三、新时代需要重新认识
优质丝弦的声韵

当年丝弦的抗拉强度差、音准不稳定、音色不够明亮等诸多问题常为人们诟病,进而被认为是民乐交响化的羁绊。这其中有一个“所以然”的原因,那就是20世纪中期的丝弦质量已经落入低谷,相当多的劣质“丝声”给人们留下了不良的印象。

中国的丝弦制造历史悠久,宋以后的资料更是丰富而详实,涵盖了养蚕、选材、缫丝、工艺、气候、配方等各个方面。至近代乱世丝弦业凄凉败落,抗战期间制销优质丝弦硕果仅存的杭州“回回堂”歇业,自此丝弦品质一蹶不振,优质丝韵难得一闻。

其实无论手感还是声韵,丝弦品质优劣的差异还是很大的,上佳的丝声定然能拨动心弦,不然何来“江州司马青衫湿”。聆听卫仲乐前辈在20世纪中叶用丝弦琵琶演奏的音响资料,既有《阳春白雪》那种蕴含人文气息的宽厚典雅,也有《十面埋伏》不输钢弦的大气磅礴。

如前所述,在当年的“钢弦洪流”中,民乐人还是对千年丝韵有所留恋,但囿于当时丝弦品质的状况以及科技水平、制弦技艺等,丝弦之声无法满足时代的要求和“琴人们”的审美。时至今日,丝弦业已被唤醒正在复苏,尤其日本业界发展迅速,既有通过科技手段的高仿丝弦,也有优化了传统制艺的纯正丝弦,无论抗拉强度、音准稳定以及声学品质,都与50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从现场演奏或音像资料都能感受到这种新时代丝弦的魅力。演绎传统古曲无论弹唱独奏,都是一种原汁原味的历史回响,而在现代风格的音乐组合中,一样以醇美的音质展现了丰富的音色表现力和音乐张力。这样的丝韵也许正是当年梦寐以求的音效,如果那时就有条件走上一条坚守“道法自然”的丝弦“自强”之路,而不是用钢弦来做“换心手术”,那么如今的弦乐器“声色”或是另外一番丝韵音效,而千年丝弦的文脉也能够得到延续,不至于让当今的琴童不知丝弦声为何物。

日本筝与电音的碰撞《Shape of You》 

50年前的丝弦印象需要在新时代更新,50年前优化丝弦的“初心”更使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在新时代重新认识和体验“老弦新韵”,听一听现在的优质丝弦——这复苏的弦乐器心脏“心音”如何。面对丝弦制艺的发展和不灭的“丝弦情结”,但愿民乐界能够“不忘初心”。

仿丝弦的合成化纤弦

 

不同丝弦颜色的古筝钢丝尼龙弦

四、丝弦声韵是传统音乐
可供比对的文化坐标

钢弦自20世纪中叶盛行以来至今依然“声”机勃勃,证明其自有历史抉择和文化价值的合理性。也有学者认为,钢弦时代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钢弦的品质、声韵也在不断优化,已经成为了一种新传统,也得到了大多数国人的认可,并已经适应了这样一种靓丽音色的审美体验,故而丝弦足可淘汰。

   

然而,文化渐进发展的规律和多元审美的需求,让中国弦乐即使在这钢弦时代也依然与丝弦文化“藕断丝连”,而且不乏“再闻丝声”的呼声。

   

实际上,两千多年的丝弦声也是不断完善地一路走来,到了20世纪初业已积累了相当高度的制弦技艺和文化底蕴。如今丝弦虽已“失声”多时,但幸好我们既有当年优质丝弦演绎的音乐作品资料尽可体验纯正丝韵,也有现代优质丝弦颇可比照。我们不妨以这两千多年积淀的丝韵高度作为参照坐标,看一看我们在“钢弦时代”一步步的发展,已经离“丝弦之家”有多远,走到了哪一个“文化驿站”,还将去向何方。同时,在“常回家看看”的时候,还可以探寻“老家”是否还有什么有益的、蕴含文化底蕴的“家风”“家训”可以适用于当下。

   

以琵琶一弦为例,早期钢丝外缠尼龙的琴弦还剩多少“丝味”?以丝弦制法合股而成的钢绳弦与蚕丝弦有何异同?当如今裸钢丝的“金石之声”,将丝弦琵琶那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玉珠”变成了“钢珠”,两者不同的审美体验又有多大的差异?

   

除了结果的比照,在琴弦发展方向以及相关理念等方面也颇可考量。比如借力科技对天然丝弦进行优化,其传统丝韵“还原度”如何,在稳定性及抗拉强度等“弱项”的改善是否已能够和钢弦媲美?借鉴传统丝弦制艺“合股”结构制造的钢绳琴弦,已经开始从数股向数十股实验,其声学品质与传统丝弦相比较后,是否能算作一条可行之路?民乐先贤能将丝弦乐器演绎得如此有滋有味,是否与丝弦特有的演奏技法有关?同一种乐器与丝弦或钢弦相配,在乐器制艺、乐器音质类型及乐器使用时段等方面有何关联?除了交响化之外还有各种器乐形式,民乐审美也有各种需求,那么,各具特点而难以互换的钢丝裸弦、钢丝缠弦、钢绳琴弦、传统和现代多样化的丝弦等,是否应该“平行发展”各得其所。

   

诸多比对并非仅仅事关琴弦,更使两千多年的丝弦文化走到今天成为一个文化坐标,可以让今人通过比对来考量当下和未来文化生态、审美理念、美学品味、艺术高度等发展的方向。

蚕茧

五、丝弦之声:专业院团学府
不该漠视的古乐遗音

多年来民乐界每每论起如何解读、了解传统音乐,总是感叹无法体验到宫廷、民间等古代音乐,只能在文献诗词、出土文物等古代资料中间接意会。甚至有的专家认为,从某种角度上说,中国就没有传统音乐,因为涵盖在传统音乐之内的古代音乐谁也没听过没看过。

然而,如果从积极的角度而论,我们虽然难得古代之“乐”,但毕竟可以从编钟、编磬等文物体验古代之“音”。尤其是绵延两千多年,撑起古代音乐半壁江山的弦乐器,其丝弦之音更是古乐不可或缺的特征性元素,蕴含着古乐之神韵。丝弦之音为我们提供了真切的古代音乐的“镜像”,为我们解读、研究古乐提供了文化思想倾向和音乐审美方向。

   

有大量的古代音乐研究依托古代文献和出土文物,而身边看得到听得见的古乐遗音——丝弦之声,却似乎被漠视了。解读古代音乐可以从遗存的出土文物和“非遗”的文献资料入手,若加上“非遗之声”的丝弦声韵岂不是更加“琴”真意切吗?

20世纪二三十年代金祖礼使用过的丝弦琵琶

仿百年前的丝弦琵琶

其实民间确有古乐研究的团体存在。他们严格依据唐代实物遗存数据资料进行琵琶、古筝等弦乐器复制,并张以优化的丝弦;他们整理古乐曲谱,体验扁平形制、仅数个音位的丝弦琵琶所产生的音效和表现力,体会丝弦之声在弹唱之时与人声相谐的感觉,同钢弦的金石之声有何差异⋯⋯他们的实验是试图用丝弦之声这把钥匙,打开通向古代音乐的大门。

   

丝弦琵琶探索者、林石城再传弟子蔡享钦的演奏片段

这无疑是一种有益的尝试,只是影响力有限。如果音乐专业的院团、高校能以历史发展和文化定位的高度深入其中,无疑具有重要的社会引领作用。假如弹惯了几十年钢弦琵琶的音乐学院老师能够从文化传承的高度,从头开始认真学习丝弦琵琶的演奏技巧,同时深入研究丝弦文化;假如在向学生介绍清代华秋苹《琵琶谱》的同时能用丝弦琵琶奏一曲谱中的《霸王卸甲》《月儿高》;假如民族乐团能够以据实复原的丝弦乐器组建丝弦乐队;假如音乐学院能够设立与古乐丝韵相关的专业学科⋯⋯这样的“愿景”接续的不止是隐遁半世的物质丝弦,更是续写了有声有色的丝弦文化和传统音乐文化的千年乐章。

许多珍宝都是在不经意的漠视之中变成了“非遗”,但愿多少年、多少代以后,“丝声弦韵”依然没有入列任何一级的“非遗”名录。

本文为2019年11月24日,在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举办“纪念华秋苹《琵琶谱》刊印200周年研讨会”上的发言,文中影音除日本筝视频外均由作者提供。

沈正国  上海大龢堂乐器文化工作室艺术总监

陈书明  《中乐图鉴》编辑

责任编辑  荣英涛